最近因为各种缘由,修改了一些之前懒得改的小错误和语句,为了读起来更通顺。主体并没有大的改动。
因为以现在的标准看不知道会不会被吞,所以就不在原文上编辑了,重新发一下。
谢谢一直喜欢这篇文的朋友w
2021-12-31:被封了,重修。
注意:
1 双国学文学家设定澳耀。虐。
2 BGM:洋葱--杨千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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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垂莲子】
听那位老先生说过,他曾是他的学生。
我是在美国与王濠镜老先生相识的。
那时他已七十三岁高龄,因为著有《国学》一书,在文坛上造诣颇深,声誉极高,却始终孤身一人。他的头发整齐地梳着,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,镜片后的眸色淡淡,目光干净得一如秋日里的天空,高洁悠远。我仍能依稀透过他的眉目轮廓,看出他年轻时是怎样的清隽俊朗,儒雅恂恂。
他很高,常着一袭青黛色长衫,领口与袖口都被洗得白了也不愿更换。整个人长身玉立、轻袍缓带的,犹如一枝晚夏的荷,直挺挺地立于金光粼粼的湖面。漫长的岁月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一道道无法抹平的皱纹,却依旧搅不浑他的眸光也压不弯他的脊梁。那感觉就好像世事变迁、时光流逝,老去的却只有他的皮囊一样,他的心早已静止在了不知名的某一瞬,就此沉淀下去,陷入湖底。
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处讲堂之中。
来听他讲课的学生有很多,大家走进教室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,放轻脚步。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,犹如远风拂过,徐徐而来,带着飘渺的墨香,直听得台下的人都沉醉不已。
讲台之上,工作人员总为他特意准备一把椅子。因为他的腿脚有些不好使,不能久立。据说是年轻时着了寒气,一到阴雨天,膝盖处就疼得椎心刺骨,宛若万蚁啃噬。那场景我后来拜在他门下之时曾见到过一次。那么大的一个人,直痛得在床上攒成了一个球,两只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膝盖,用力得指尖都绞得发白。他眉头紧蹙,沁出了满满的一头冷汗,却仍旧固执地紧咬双唇,一丝呻吟声也无。我心下一惊,本想进去帮帮他,却不想被他的一声怒吼硬生生地逼出了门外。
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声嘶力竭的大吼。
绝望与愤怒掺杂,收拾着破碎不堪的感情。
翌日,乌云早已散了。
盛夏时节,蝉鸣阵阵,白晃晃的太阳重回天空,轰鸣着炙烤大地。昨晚那倾盆而下的雨水竟在一夜之间蒸发得所剩无几,全都化作水汽消散无踪了。那位老先生带着一副像被暴雨冲刷过一般惨白的面容倚在门框处,轻声向我道歉:
“昨日,是我失礼了。”
顷刻间,无需他再多言,我便明白了。
——他必定是经历过什么的。
“没关系。”我放缓声音,竭力做出了一个安抚的笑。
他也以一笑回我,眸光敛下后便再未多言,转身便朝书房走去。
我看着他的那个笑,满溢着苦涩与无奈,虽是对着我,却又好像是在笑他自己一样——笑自己现下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。他的面容满布秋霜,发丝凌乱,有几缕仍被未干的冷汗黏在额角上。疼痛去如抽丝,我看到此刻他的背影,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如竹,而是克制不住地微弓起来。一只手轻轻扶着膝盖,另一只手扶着墙,一步一步地挪回房去,用行动拒绝着任何人的搀扶。
心下骤然酸胀难忍,两只眼睛像被烟熏了一般,泪水泫然,就要落下。
我知道。那位老先生心中有一道伤,经年不愈。
普通的人,若是病了,便用药医好。濠镜老先生却不一样。他抗拒医治,宁愿就这么痛着,病着,也要生生捱过去,守着那道伤。
真真药石无医。
那位先生也姓王,单名一个耀字。
时至今日,我已能从许多文学书籍、名人传记里找到这个名字。然而在那个年代,这些腹有诗书的人大多都是时乖命蹇、运途多舛的。王耀先生比王濠镜先生要年长那么四五岁。两人年龄本未差多少,然王濠镜先生却赞他诗书饱读,通晓音律,才情高洁,是个值得尊敬之人,遂拜他为师,尊他一声“先生”。
那大概是唯一一个能令王濠镜老先生赞美不置、推崇至此的人。但王濠镜先生对于他“师父”的事却并不愿多谈,每每想到,便目光随着思绪游离,能望着窗外的树木花开发上半日的呆,半点反应也无。平日里本就安静淡漠的一个人,此刻更像是要溶于空气中,随着微风飘走了。
我也是后来从他的只言片语和人们的闲言碎语中,费尽心思地,将将拼出了一个故事来。
王耀先生居住的院落临着一处不大的莲花池,他们二人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那池子旁边。初夏时节,蜻蜓点点。荷花开得极好,淡淡的粉色,皎皎的白色。清风拂来,吹散了那若有若无的花香,掀起了王濠镜长衫的衣摆,又撩动了王耀微长的发丝。
丝丝缕缕,不知是什么,沁入心脾。
“要不要去那边喝点酒?”一番寒暄下来,王耀瞧了瞧湖畔升起袅袅炊烟的木房子,又朝王濠镜勾了勾嘴角。
王濠镜本是不好酒的,此刻不知怎的也来了兴致,一展折扇,笑道:
“先生请。”
他们二人是极像的。
同样地爱着诗文,同样地爱着这片土地,同样地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。
那日,两人几杯酒下了肚,方才还盘踞心头的一些初见时的矜持与羞涩,转瞬便都被那烈酒烧没了。他们开始谈笑风生,大侃诗词歌赋,闲聊文人轶事。两人都是腹中有着几滴墨水的人,出口成诗。又趁着兴头向酒家老板要来了清水和毛笔,将即兴创作的诗词题写在了酒家的土墙上。时间悄悄地走,不知不觉中,那字迹便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越来越浅,直至消失不见。陪伴着他们的,有徐徐落下的夕阳和几只闲来无事的蚊子,还有那一池塘碧碧的荷叶与婷婷的荷花。
王濠镜先生对我说,他再也没有那么尽兴地喝过一次酒。
那个年代的文人,有着几分清傲,有着几分浪漫,有着几分古中国侠客的洒脱与随性,亦有着几分古中国儒者的自律与温文。
他们是很容易满足的。
一壶酒,一个下午。
后来,王濠镜先生只要得闲了便喜欢去王耀先生家里,和他一起品品诗写写字喝喝酒。王耀先生住在一处青石砖砌成的小院子内,里面种了两棵梨树和一棵海棠。每逢春日来了,两人便喜欢搬了小桌小凳坐在那梨树下,沏上一壶清泉水泡的茶叶,摆上一小碟王先生自己做的梨花糕,就着日光和花香翻翻诗书,写几笔文章。
王先生的文字,就像清晨划破夜色的第一缕阳光,明亮温暖,令人无法抗拒。他写的文章给人一种柔亮舒服的感觉,一字一句仿佛都化作了潺潺流淌的溪水,滋润着那个年代人们痛苦而干涸的灵魂。他那时年纪轻轻,却已有了不小的名气。文坛内的人都喜欢尊他一声“王先生”,他却总是笑着摆摆手说:“不敢当不敢当。”
他的父辈也是读书人,家里藏书甚多,都是一代人从战火里用命护出来的古籍。王耀先生自是对这些泛黄的书本百加珍惜,只有到那月亮圆成一轮玉璧的正月十五,才小心翼翼、慎之又慎地捧出一本《月赋》,与王濠镜先生坐在不远处的草甸里大声对着月亮朗诵。夜风有些凉,他们二人却像被点燃了一般,血液沸腾着,双眸中映出了月亮的清辉和整片苍茫烂漫的星河宇宙。
王耀先生说他毕生有一个愿望,想要写一部研究阐述中国古典文学的总集。
他对王濠镜说着这个愿望的时候正是三月三,日光迟迟,牡丹灼灼时。映着他的墨发白面比以往多了几分明媚的颜色,晃得王濠镜眼前一亮。
“你要不要……”王耀垂下了眸子,声音不自觉地颤动着,“和我一起写?”
王濠镜心弦一动。
“……我可以么?”
“你很有才华!”王耀一听这话立时便着了急,平日里信手拈来的词藻修辞此刻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,脑海中空白一片,直慌得他绞了绞手指,声音都开始收紧,“我、我一直都很欣赏你。要完成这部书,我一人定是费力的,但若是与你一起,我会安心许多。”
王濠镜见状立刻回握住了王耀的手,柔声道:“濠镜的这把扇子用得也够久了,若是先生为我新画个扇面,我便应了你这桩事。”
王耀闻言失笑:“一个扇面就够了?你可真是好收买。”
王濠镜也浅浅地笑了,一字一句地回道——
“足够了。”
王濠镜先生觉得自己对王耀先生是爱着的,从初见开始一直都是爱着的。这份爱,纯洁得就像冬日里的第一场雪,淡淡的温度,徐徐地落下,不着急,不吵闹,无欲,无求。那时候的他觉得这份爱与其说是爱,不如说是尊敬与喜爱平分。如若说是知己之间,未免太过单纯,如若说是恋人,又太过复杂。
他只想静静地陪在这个人的身边罢了。
他不敢想自己未来若是成家立业,更不敢想王耀先生以后的妻子儿女。
只奢求让时间停在这一刻,这一秒。
一天一天,一日一日,就这么走一步算一步地,活着。
“你想要我为你画什么?”王耀先生执一杆毛笔,转头笑问。
王濠镜垂头思忖半晌,只道:
“濠镜想要‘垂莲子’三字,其余先生随意便是。”
夏日的蝉鸣一声一声,拉长了时光。
王耀闻言不易察觉地愣了一瞬,随即转过头去,将表情藏在对方看不见的阴影里,只轻声回了一个字——
“好。”
于是一个扇面,满堂荷花,两条锦鲤,三字“垂莲子”。
王濠镜将扇面拿到手中的时候,不舍得合上。
“垂莲”二字同“垂怜”,一语双关,“垂莲子”乃是“垂怜于你”的意思,一说“爱你”。
这乃是王濠镜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秘密,一点小心思。
无人知晓。
写书的事进行得很顺利,然而有什么却在悄然临近。
一切并不如表面上这般和平安稳,有些事蛰伏在不为人知的黑夜里一点一点地发生着改变。
云影遮过月光,王濠镜也感受到了那种蠢蠢欲动的不安。
终于,在一九六六将近年底的一个夜晚,王耀先生深夜拜访他家。那天下了一整日的雨,直到后半夜也不见停歇。雨丝细密,织就巨网,从天而降,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阴冷的湿意。王耀虽打了一把油纸伞,却仍是被淋了一身的雨。长衫的衣摆湿了一大片,布鞋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泥,他却全然无觉。王濠镜哪里见过王耀如此狼狈的模样,心下一惊,便想请他进屋。
“来不及了……来不及了……”
王耀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。他并未理会王濠镜疑惑的脸,只是反复叨念着这四个字,一进门便自顾自地帮王濠镜收拾起东西来。
“您怎么了?”王濠镜有些不明所以,一把握住了王耀为他打包行李的手。
“有些事不对了。我知道。”王耀的动作因这紧紧的力道顿了一下,“有些事不对了。你要赶紧走。”
“去哪里?”
“去哪里都行。我托关系帮你找了一张去往美国的船票。”说着他摸了摸口袋,又掏出了一些细碎的金银,全塞进了王濠镜的包袱里,“这些给你。去避一段时间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目光轻颤,声音里裹挟着一些破碎不堪的哽咽。
“再回来。”
说完这最后三个字,他便动作凌厉地拿起包袱牵着王濠镜的手往门外走。
“别人问起你来,你就说你是去美国留学的。听到了没有?”
“先生!”王濠镜却震声叫住了王耀,一个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令他脚步一顿,“到底怎的了?”
王耀却没有回头看他,而是声色俱厉地急声吼道:“没事!你跟着我走就是!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!”
王濠镜平生第一次被王耀骂,一时间怔愣许久,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那人推上了船,随着人流被挤了上去。
“先生!我不走!您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!?”
他站在高高的轮船栏杆旁探出了大半个身子,朝下面那个仰着头的人大声喊道。
然而对方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,给了他一个细雨中清丽的笑,海风一阵一阵引人发冷。
“你走吧!记得回来——”
听了王耀的这句话,王濠镜忽而没来由地心下一沉,有些不好的预感蜂拥而至,洪水一般漫上脖颈,令他窒息。但随即他又下意识地甩了甩头,想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。先生说让自己出去避一避,肯定是有他的考量。此刻虽然来不及解释,但大抵也不会有多长时间,自己应该先顺了先生的意,不要让他太过着急伤心为好。
又不是不回来了。
王濠镜想到这里,下定了决心,便从胸口处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用布裹着的物事,往下一抛。
“先生!这个给您!”
王耀一把接住了。打开一看,是一只翠玉镯子,乃是王濠镜的传家之宝。
“我不能收。”王耀怔愣愣地看着那镯子,呢喃道。
“拿着!先生!这是扇面的谢礼。”王濠镜却像是猜到了他会说什么一般,朝王耀露出了一个一如往日那样温柔和煦的笑,大声道,“书还没写完,等我回来!”
这句话锐利得恍若一支闪着银光的箭矢,嗖的一声穿过海风,冲进王耀耳中,射入他的心里,一瞬间便逼出了他的泪。喉头忽而酸涩难忍,他哽咽了几下,好半晌才回了一句——
“好——”
这个字便随着拉长的汽笛声消散在了王濠镜远去的身影里。
这一去,便是半辈子。
情切切。思切切。
风厌厌。雨厌厌。
“我是后来才知晓的,先生早些预感到的那些变化。那场浩劫,持续了十年。”王濠镜老先生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海棠,“他让我走,自己却留在了那里,守着他的文学。”
“那些人(红**)当着他的面烧了他家所有的古籍,和他院子里的那棵梨树,一片黑暗的烧焦之色。”
王耀的那段日子很是不好过。
他当时也算是文坛较有名气的人物了,被**(批评斗争)是免不了的,每日便拖着疲累伤乏的身体回到他那处破败的小院子。来拜访他的人早就越来越少,曾经喜欢和他畅谈文学的人,此刻都唯恐避之不及一般躲着他的住处,生怕受牵连。
门庭落败,独留他一人守着那一塘枯败的荷花。
谁也不曾想,一代文豪却落得如此悲凉的尽头。
那场浩劫越闹越凶。
一年,两年,三年,四年……七年。
他终是没熬下去,投了湖。
临终前,他亲手烧了和王濠镜两人一起撰写的《国学》一书。他想,与其被那些人糟蹋,不如毁在自己手里。
整整六十七万字,一箱成稿,两人在一起七年的时光。
一把火。
燃烧殆尽。
乌黑的烟气整整缭绕了一个下午才将将散去。
王濠镜后来听闻这件事的时候,双手紧握,指甲刺进了肉里都不察觉。
最后只剩他一个人。
只剩他一个人。
他觉得自己仍是不够坚强。
“他一直都是一个很乐观的人……一直都是……”王濠镜老先生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,“我不知道他当时,有多么的绝望……我不知道……我不在他的身边……”
他像被悲伤噎住了喉头一般喘不过气,紧闭了双目一下一下地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,仿佛这样就能将心中的痛楚减轻分毫似的。
“那时候,我多想得了一双青鸾翼,飞去与他相见。”
但他终究只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王耀先生的死讯。
连带着一并交给他的,还有那只他送给王耀先生的镯子。
“濠镜啊……王耀先生一生无子无女,你算是与他最为亲近的人了。他家的资产大约也都被那帮人毁得一干二净了。唯有这只镯子,是从他投了湖的身子上取下来的,你便收着吧。”告诉他王耀先生消息的人,用一种莫可奈何的语气叹息道。临走的时候还摇了摇头念叨了两句——
“造孽啊,造孽啊……”
那镯子内边缘刻着三个小字“垂莲子”。
是那人后来刻上去的。
是啊……
博学如那人,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。
——他怎会不知道!
王濠镜的一颗心瞬间像被生生撕裂了一般剧痛无比,呼吸骤然加快,脑海刹那间变成了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。他本能地紧紧攥着那冰凉的镯子,跌跌撞撞地向海岸奔去。听闻知晓这件事情的人说,王濠镜先生睚眦欲裂,一瞬不瞬地望着祖国的方向,疯了似的飞奔到那海滩边,一副想要就那么淌过那片海去到那人身边的架势,谁都拉扯不住。
一双燕子,两行征雁。
飞不过那一片海。
在严冬中冷彻骨髓的海水里淌走了半日,最后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浅滩处,不省人事。
将他救上来的时候,还能依稀听闻他口中念叨的:
“他是……爱着我的。他是懂我的。是懂我的……他、他是懂我的。”
那双腿上的毛病也是从那时候落下的。
多情人易生华发。
不过又是一出人间悲剧。
后来我曾问过王濠镜老先生一生的愿望是什么。那时他已独自写完那本曾被王耀先生燃烧殆尽的《国学》,浩劫也早已过去,他名利双收,德高望重,却仍是不愿回国,像是怕想起什么一般。
他沉吟须臾,转而看向东方的朝阳,轻轻呢喃了句韩缜的诗——
“恁时携素手,乱花飞絮里,缓步芳茵。”
转而又低头补了一句:“他等了我好久……我让他等了好久。”
他终于说想要回国看看,是在今年的清明节。
“年时酒伴,年时去处,年时春色。清明又近也,却天涯为客。”*
重新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,他无甚表情的变化,我看不出他是否在强忍着。
他缓缓走到那池塘周围,看着石栏里开得茂盛的荷,不发一语。王耀先生的那处小院子已经被开发成名人故居,许多游客在其中参观游览。当初烧焦的那两棵梨树后来便不再开花,被叫人换了两棵新的,如今也是长得好好的。
池塘畔的那个酒家早已不复存在。
他只是在夜晚时分提了一壶酒,让我陪他喝一杯。
我看着他清冷的侧脸,还是拒绝了。
“为何?”他却像并不意外似的,落寞地笑了,展开了那把我曾只在他人言语中听说过的,王耀先生只为他一人题写的扇面,上面的一池莲花比那池塘里的要好看千倍万倍。
他却愣愣地看了半晌又无言地合上了,凉凉地念叨了几个字——
“酒能解千愁。”
一瞬我便明白了,他只是不想活了。
无甚牵挂。
也无甚执念。
他所寻求的,那唯一的一丝留恋,那一丝证据,已然归位。
“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。”我轻声接道。
听到我这么说,他不由得微瞠双眸,旋即又苦笑了一声将那残酒一饮而尽,并未答话。
“那……您一定很恨吧。”我斟酌着开口,“恨那个年代,恨那些人,恨……这个国家。”
听到这个问题,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,轻叹口气,又将目光放在了一旁迎着月色盛开的昙花上。他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,带着长者独有的苍老沉稳与清冷寂寥。
“若是说不恨,就太过自欺欺人。但是若说恨,我却不知道,自己到底是在恨着什么。”
他顿了一下,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接道。
“国家?不、不是的。国家的每个决定都是人民走出来的,他只是在那个时间里做出了自己认为对的选择。但当时的人们很少有能真正看清未来的。一切都还需要时间来证明。人不能站在历史的高点去对当时的人妄加评论,我们能对先人们做的,唯有吸取教训,然后走下去。”
“‘这是我们的民族’……”王老先生摘下了他的眼镜,从怀里取出了一方靛青色的手帕,沾了沾眼角的泪,又念了一遍,“我们的民族啊……”
那位先生曾这样对他说过。
——这是我们的民族。
坐了一会儿之后,他便走了,空留落了一院子的梨花雪。
春天总是去得太快。
山无数,乱红如雨,不记来时路。*
他们两个都是心怀大爱的人,却也都曾有着一点私情。
不可言,不能言。无法说,无力说。
于是这情便化作了无边无际、细丝如雨的愁。
得知王濠镜老先生的死讯是在第二日的清晨。他是带着那只刻了“垂莲子”的镯子去的。
静静地躺在莲花池里。
平静。平静。
一时间世人一阵哀痛唏嘘。
我却明白,他终于走完了自己的成全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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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取自古诗